作家眼中的龍泉丨方格子:青瓷在,一寸鄉心萬裏回
編者按
2018年11月9日-12日,浙江省作家協會組織省內外知名作家集中赴龍泉開展“相約龍泉山 奔向最高峰”創作采風活動。按照聚焦重點和厚植內涵相結合的原則,聚焦“龍泉山——長三角第一高峰”進行重點采風創作,同時鼓勵名家多創作反映龍泉“好山好水好風光”的優秀作品。現將作家們感悟和抒寫龍泉山風光、文化和精神,以及解讀、展現龍泉元素、龍泉印記和龍泉實踐的文章予以刊發,以饗讀者。
青瓷在,一寸鄉心萬裏回
壹
穿過悠長的隧道,隱隱看到一脈山,向晚時光,黛青色的線條,襯出一幔粉青的天空。然後,看到了水。燈火,霞光,以及靜默的山巒,在水底蕩漾開去。
至龍泉。
與龍泉相關的記憶,退遠至二十多年前,那時,忽然的起了江湖心氣,要仗劍行走天涯。想象自己衣袂飄飄,越袖長舞,蓮花步,水蛇行。於是,需要一把堅韌鋒利的劍。輾轉聯系到龍泉,號碼似乎還是五位數,一個男子的聲音,從電話那端瓷瓷的傳過來。
斷斷續續的聯系,從蒼翠的青山,說到泥土,又說到泉。龍泉的泉,從他淡淡的敘述裏,我的腦海出現的畫面:一眼一眼深綠的泉水,像渾圓的珠子,鑲嵌在那個位於浙西南的山區。
無意間的,說到了陶,說到了瓷。還有釉色。說龍泉主要是青瓷,器型端莊,釉色內斂,渾樸,溫潤。粉青,梅子青,豆青,翠青,灰青,天青,米黃,月白——我聽著,這哪裏是瓷器,分明是婉約動聽的人名。
又過了些日子,一個周身彌漫著陶土氣息的人站到了我面前,他帶來了一臺拉坯的機器,還有一小袋泥土。
我覺得我遇見了好的人,他滿身的土氣,滿身的潤氣,化開了我不著邊際的江湖氣,蕭颯之氣。大約有兩年時間,當我抑制不住要離鄉外出時,總要坐下來,在木桶裏抓一把泥,在旋轉的小盤上,拉出一個個陶坯。一次次的讓自己的手在泥土裏浸潤,有時候我會想,這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土壤,它包含了植物的根系、落葉、安睡於此的青蟲,應該還有苦櫧果子變幻而來的澱粉。雨水,陽光,空氣和風霜寒露,在時間的隧道裏,龍泉有了別樣的特性,它是遠方。每每念及此,便覺身心自在起來,又感念這些笨拙的陶品,它們有著無法替代的療愈作用。
那時沒有快遞,他托長途汽車帶來陶泥,我叫輛人力三輪車,去車站。接過一袋泥,司機總會加一句:路遠迢迢的送一袋泥,有什麽用!
就是一袋從龍泉乘車過來的泥,一度成就了我一段難得的風雅時光。有時,我疏於這些,泥團變硬,用清水和成泥漿,澆在我種下的棗樹根。這一年,我的棗樹結出了累累碩果,親友們得知,紛紛來觀賞,說要辦一次棗子節,又問我是如何培育的。想了想,還是沒有跟他們說出,覺得那是我與龍泉,與那個瓷瓷的聲音之間,一個秘密。
有好的泉,好的人,好的泥。那是我最早對於龍泉的認知。
從未抵達過龍泉的我,有時覺得龍泉很近,她以陶泥的形式,出現在我的生活。有時又覺得遙遠,無邊無際之感。這個深秋,當我從富春江畔出發,歷經七個半小時,穿過眾多隧道,來到甌江江畔時,所有時間和空間的距離,仿佛都消失了,一如遠別重逢。同時,我想到,那個至今未曾謀面的人,是如何用他淡然的語調,消弭我的戾氣,我的感傷與無措。二十多年前,道路隔阻,他又是懷著怎樣的胸襟,背著陶泥,扛著拉坯機器,從甌江江畔負重前來的呢?
貳
一個像小火爐一樣的山嶴,1300米海拔,每天沐浴在佛光之中,住在村裏的他們,該有多少的禪意。
爐嶴是一個村
山腰間,一些房子散落,高低錯落,似乎不見得有多少規整,比如一面山墻,黃泥間夾石塊,石塊圓潤,在彌漫起來的霧氣中,隱約地透露出年紀。偶爾一條石臺階,蜿蜒在菜地,一路走著,泥土的氣息,伴隨著新拔的蘿蔔的辛辣味,就像在自家屋後。忽然就看見了一蓬寒莓。摘一粒,陽光下瑩瑩的亮,又想摘一串,越過指尖,山谷間,雲幔似的白霧,升起來,在雲杉間逗留。栗樹已經在此生活了百年,枝葉間,朗朗晴天,看到時間,浩蕩往前。
這個不足五十戶人家的小村,每戶人家都有屬於他們獨有的精致。門開處,峽谷的楓葉紅了,深綠,淡黃,中黃,淡青,如油畫的調色板。雲棲處,水汽氤氳,又添了國畫意境。
爐嶴村,這樣一個小村落,靜靜地坐落在大山裏,大約奔向最高峰時,匆忙的腳步,塵囂的車輪來不及停留,便已經過了——時間也過去。而爐嶴村又仿佛在時間之外,偶爾的一聲鳥鳴,以及陽光下飄落的樹葉,這一些,仿若與你約了,要在這一刻,握手,可以相視一笑,也可以相對無言。遠遠的一聲犬吠,把我們拉回人間,擡頭,山谷,兩岸群山,秋色正濃,層層疊疊的樹叢,陽光跳躍著。想起一節詩來:我們站著/扶著自己的門扇/門很低/但太陽是明亮的/草在結它的種子/風在搖它的葉子/我們站著/不說話/就十分美好。
自然的力量有時從腳底傳來,每踩一步,便覺震撼,我們站著不說話,聽得人喊,吃飯了。才回過神來,這是人間,我們是要吃飯的。
又覺得手指上跟了一點寒莓的刺,輕輕的刺一下,又刺一下,無心理會,暗自想著是因為自己貪戀此處所致。竹林清風,煙霞霧巒,一座土黃色的屋子,像是廟宇,因了塵緣深重,未敢入內,只看到門兩側,黑褐色的一副門聯:水寬山遠煙霞迴,天淡雲閑今古同。
木桌木椅,兩只小巧的黃泥小火爐端上,炭火微明,我們圍爐而坐,閑閑地說著話,偶爾的沈默,像是很多話語要說,卻不開口,在這樣清澈澄明的世界,語言似乎是多余的了。
青菜,蘿蔔,豆莢,佛手——霧氣很快把村莊收納在懷。站在露臺上,只看到那株雲杉,賭氣似地伸出頭,看著我們。便說到村子的小,這幾十戶人家,這山坳裏的炊煙,會不會被世界遺忘。我們坐在鄰家的屋門前,看陽光掠過樹梢,屋頂,盤踞在我們腳邊,鄰人剛從地裏回來,拎了一竹籃新割的韭菜。看到我們,淡淡的露齒一笑,搬一把椅子給我們,這樣家常的招待,覺得舒心。
爐嶴村是個適合隱居的地方,背依莽莽鳳陽山林海,面對江浙第一高峰黃茅尖。小村很小,像一本書,在光陰的間隙,緩緩地行走,聆聽亙古的人間密語,清溪晨露,洗濯身心。見山是山,胸中有丘壑,便是大氣了。
叁
過去那麽多年,早已退卻了俠客夢。因此,從心底來說,我並不喜歡刀光劍影,所謂劍氣如虹,劍所指,草木皆兵,那是男人的氣概。從龍泉寶劍博物館,到劍村,有茶,有書,有金戈鐵馬。千錘百煉,浴火重生,修煉的是高潔的品性。
劍與茶
在劍村。
春秋戰國伊始,從冷兵器時代的戰場,越過兩千五百多年,鐵英、寒泉,亮石,成就龍泉的這一份劍膽琴心。
我是最後一個走進劍村的,門楣上,“劍村”兩個字,在我看來,是削鐵如泥、寒光閃閃的代名詞。我柔弱的血肉之軀,恐是難以抵擋那不言不語的寒氣。有人在喝茶,有人在看劍村的傳承史,我挑個安靜的沒有刀刃的門廳坐下,背靠古舊的木板,植物傳達出的暖,稍稍抵擋了一份鋼鐵自身傳遞的冷。
遂想起,二十多年前,我曾經心心念念的行走江湖,因為一把泥土而終止。而今,面對懸在墻上的那把劍,我卻是那樣的軟弱。
遊走於劍村的展示間,無論是被封的“百兵之首”,還是劍村悟道“劍合眾緣”,在這裏,刀劍不再是具象的物品,而是心境,意境,以及掩飾不住的謙謙君子之氣。
環繞陳列館一圈,見三國,遇南北朝,那些遠古的戰事,幻化成盈盈一握的劍鞘。“王的盛宴”開席,劉邦項羽,從鑄劍師胡小軍手中接過“劍村出品”的兩柄利劍,歷史在此相遇,重組。劉邦劍,項羽劍,尺寸銘文。是千年的回望。
大漠寒風,冷月龍泉。詩一樣的意境。
當我們俯身視劍,“如同登高山而下望深淵,縹緲而深邃如同巨龍盤臥”。關於龍泉劍的傳說,諸多流傳在民間,關於伍子胥和漁夫這一則,最為令人唏噓。“二人飲食畢,欲去,胥乃解百金之劍;以與漁者:“此吾前君之劍,七星北鬥百金,以此相答。”漁父曰:“吾聞楚王之命:得伍胥,賜粟五萬石,爵執圭。豈圖取百金之劍乎?”遂辭不受。
子胥回望,漁夫已覆船自沈於江中。
我們生活的人世間,關於誠信,有百千萬個故事。淬火,回火,反復鍛打,一如人之磨礪。想來,鑄劍師手握刀柄,鋒刃在亮石片上細磨萬千次的時候,刀劍已然成為一種念想,一種胸懷。
在龍泉,一膛旺火,映出鑄劍師的赤熱之心。
我刻意不去追問為我們講解的這位高個子男子姓甚名誰,黑色T恤,與劍村的氣息天然相吻。他低語,細說劍鞘的紋飾如何巧致,說如今的龍泉劍,再也不以“削鐵如泥”為榮,講究的是氣度,胸襟。他說,刀劍走到今日,一路承載的是中國傳統文化。
說出一把劍的歷史,一個朝代的歷史;一把刀的出處,一個鑄劍師的風範,以及掌門人的心氣。玻璃櫃裏,靜靜地流淌著竊竊私語,時光走過,俠客前來。“手提三尺龍泉劍,不斬奸邪誓不休”。唱的是劍之正氣。
走出劍村,街道依然,卻像過了千年,換了人間。想起自己的俠客夢,長發及腰,颯爽英姿,不禁要笑。
肆
山裏山,灣裏灣,起伏連綿,窗外,一條溪流輕聲漫語。
青瓷在
又是一個小村,只是不見人家,山路曲折幽深,寬闊處,是大窯村的古窯。
我從不知道,在這個深山灣裏,有那樣一處所在,在細微的秋霧中,在泥土間,那黃褐色的匣缽,淡青色的小巧的托柄,歲月的風霜把它們打磨得無與倫比的美。
走過木質廊橋,下臺階,沿溪畔,那些從泥土中露出頭的碎片,是禮器,是花器,是鳳耳瓶,是梅花盤,是褐斑玉壺春瓶,是螞蟥絆碗。那一邊,就是沿山坡蜿蜒而上的龍窯了。燒的柴火,是山上砍的吧,那水呢?是從山澗提取的吧。
有專家說,大窯是世界青瓷的主要產區。因這裏具備了天然的瓷土,地下儲藏了豐富的釉土礦藏。那蒼翠的青山,滋養著高嶺土,林深茂密的植被下,是流不盡的清水。
資料顯示,兩宋時期,大窯一帶沿河十裏,窯廠密布,《龍泉縣誌》載:甌江兩岸,瓷窯林立,煙火相望,江上運瓷船舶往來如織。駐足,仿若看見,這裏熱氣騰騰的勞作場景。窯火通紅,待得一窯瓷器燒成,開窯時,那些工匠,是多麽的期待,他們滿心歡喜地捧出來,揭去匣缽,看到自己雙手做青瓷,一個個的在陽光下閃著亮光,一定是百感交集的吧。
窯變的時候呢?
看到傾註心力完成的作品,忽然跳出了日常,異常,反常,當他們掄起鐵錘,敲碎窯變後的殘片時,會不會暗自神傷呢?
在大窯,或許你隨便挖一撅頭,便可與千年前的匠人相遇。生活在大窯的村人,他們對腳下的土地,應是多了一份敬畏,和更多的自豪。
一直守護在大窯的工作人員,是大窯村的周先生,他曾是鄉村醫生,問起,笑笑說,現在還給人看病。山坡上兩株楓樹是他當年栽下的,這裏曾經是他家的自留地,耕作之余,種了樹,烈日下可以遮陰。彎腰,碎瓷片,匣缽殘片,撿起來,周先生看一眼,便說,厚瓷薄釉……然後,一大段古人描寫大窯山的文句,詩詞,隨口說來。哪種釉色是哪個朝代的,哪種裂紋是如何形成的,熟悉的如同在自家院子。
揀一片青瓷,我固執地認定,它曾經是宮廷女子的妝盒,描黛眉,點絳唇。歲月深長,瓷片細細的涼,忽地又在手心裏有了溫度。相比於光潔的瓷,我更喜歡拙樸的陶。然而,青瓷有著它特有的性情,脾氣。清澈如秋高氣爽的天空,如寧靜的深海。
這一片瓷,在我掌心,它曾經經過了誰的手?誰曾經凝視過她,在最後的時光。它是何時沈睡的呢?天長日久,山影遠闊。它們與植物,與泥土有了經久的情誼,來自泥土,又回歸泥土。循環往復的時間裏,一片瓷與一片落葉,滋生出的桑梓情誼。它們是像在泥土裏討生活的人,不能老是移動,得守住土地。在漫長的黑暗的時間隧道裏,它們星夜兼程,來到此刻,與我對視。與我相認。
我是那提燈一路尋找一枚香薰籽的女子。那個遺落妝盒的她,是那個叫“小梅”的女子嗎?
伍
西街的燈,有甌江煙火的氣息。有人間情趣。
西街的煙火
路過一間小小的手作坊,青瓷,瓦罐,硯臺,以及古舊的茶碟。入內,滿眼的古意。便有一個瓷瓷的聲音響起,忘記了他說什麽,只覺這聲音似曾相識。像是龍泉的劍氣和青瓷的溫潤相交融,去了雜念,多了一份淡然。想起長途汽車上下來的泥土,想起穿過電話線洶湧而來的遠方,一瞬間的迷惘,時間回轉。
腳踏車湯湯湯地過去,後座的孩子吵著要吃冰激淩,便是日常裏的人和事。誰的一寸鄉心?
青石板路,茶香,收音機傳出《雪山飛狐》,一代宗師尋劍龍泉。金庸尋的來,和去,在龍泉的俗世裏,有了別樣的再現。他們用這樣的方式,紀念一代人的青春。
老的建築,老舊的氣息,還有些淩亂,但這不影響這一條街無聲無息的挽留。
很多年前,他說,有一條老街。
是他,也不是他。
謙遜的,內斂的,是故舊。
龍泉的這一次來,與離開,腳印留在山水間,就像一直住著,從未離開。
走出小鋪,昏暗的燈光下,一滴水從屋檐滴落,落在發梢,落在我無措的腳步裏。
我在一滴水裏,看到八百裏甌江,春風浩蕩,疾流去海。
方格子
作者簡介:本名應湘萍,中國作家協會會員。在《人民文學》《收獲》《小說選刊》《小說月報》等發表、轉載中短篇小說200余萬字。出版短篇小說集《錦衣玉食的生活》《誰在暗夜裏說,冷》中篇小說集《贊美詩》《冥冥花正開》;長篇非虛構《留守女人》《他鄉是故鄉》《一百年的暗與光》;作品獲得杭州市“五個一”工程獎,《小說選刊》全國短篇小說獎,《飛天》十年文學獎,《作品》中篇小說雙年獎;多部作品翻譯到國外。現居浙江富陽。